985男生毕业开酒吧 夜谈哲学被骂小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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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是一张储值卡,首充金额为714元。成为会员后,你将享受大杯减6元、小杯减3元的优惠。但这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当我们的音响响起‘支付宝收款柒佰壹拾肆元’时,你的灵魂就升入了天堂。”

今年,上海弄堂里一间十几平米的酒吧火了,一群长发男子在深夜高声谈论哲学,耶鲁、哈佛学者办免费学术讲座。「学术酒吧」由此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——轻松任性的环境和严谨的学术反差碰撞,对人们来说无疑是新鲜的。同时也惹来争议,“把学术当做仪式符号在消费”、“对学历崇拜的集体狂欢”,这样的观点也被提出。

所谓学术酒吧,到底是怎么火的?大家为什么去打卡?讲座之外还有什么?是一份速朽的流量快餐,还是当下人们获得与精英阶层联结的一种需要?带着这些疑问,我走近最初带火这个现象的酒吧「街垒」。

文|魏荣欢 编辑|陶若谷

正常人谁喝酒的时候还学习啊?

门不好找。上海夏季的梧桐,把不规则的五边形门挡去了大半,站在马路对面,要很仔细才能发现一条窄窄的灯箱,店名在灯光中浮现,“BUNKER街垒”。名字的由来有一百种解释,流传较为普遍的一种,来自《世说新语》,“阮籍胸中垒块,故须酒浇之”。

工业风的狭小室内空间,酒单随意涂在金属墙面,一副陆润庠(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)在拙政园远香堂撰的对联,写于白色宣纸之上。初代主理人是一位长发男生,穿复古英伦毛呢马甲,和客人的话题像酒单一样随机,宠物绝育、控制论、日本文学。谈得投机,他或许会给你斟一杯茶,说自己请人喝茶很少见。客人们不总领情,觉得太装。

和酒一起端上来的是印有问卷的纸巾,13个问题,涉及多个领域。“如果地球要毁灭了,你认为逃离地球的船票应该用什么方式分配?”“爱一个人是否是一种民主实践?”“P=NP?”“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是否只有一个?”

“戏志才问卷”,纸巾以酒吧初代主理人的网名命名。如果你有幸没见过他的话,那个在恋综上聊保尔·柯察金的就是——朋友介绍戏志才。酒吧营业时间,写着晚上六点到凌晨两点,实际几点闭店,全看戏志才心情。为制止酒后失态,他装了一枚警灯,作为打断信号。曾有醉酒男士因评论女客人衣着,被按灯请出。

酒吧还办读书会,哲学是最常讨论的话题,这也在第二版纸巾问卷中出现——“如何看待一群长发男子在深夜的酒吧高声谈论德勒兹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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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是客人们对街垒的初印象,“文艺男的新花样”。后来这家小酒馆进入大众视线,是今年夏天,店里办了一系列学术讲座——「历史中的国家建构」「因果推断基础」「偏好与意见的形成」「洋泾浜历史:上海自来水」和「蓝领爵士乐」等19场——讲师不是大学教授,就是耶鲁、斯坦福等名校博士。

室内只30个座位,挤得满满当当,溢到小院子里的只好站着听,院子都进不去的,就在40多度的夏夜,徘徊在“本店客满,暂不接待”的木牌前等运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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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吧外面。讲述者供图

很难考据“学术酒吧”的标签是被谁总结的,但有一个观点得到认同——轻松任性的环境和严谨庄重的学术反差碰撞,对人们来说无疑是新鲜的,正如一个公众号在推文里写:正常人谁喝酒的时候还学习啊?

27岁的上海女孩孟菲就是这样被吸引去的,6月8日晚上去听了一场「从鹰嘴豆泥到烤肉:食物中的黎巴嫩与中东历史」讲座。她今年33岁,在一家服装公司做市场,下班会去酒吧跟朋友喝两杯。离开校园久了,能亲近学术的机会,就是一些图书馆论坛和播客。

啤酒种类不多,孟菲和朋友点了两杯,“口感普通,反正也不是为了来喝酒”。也有人没点酒就来听讲座,看起来很多是学生,还带着书本。

作为职场人,孟菲很快发现主办方不是特别有做活动的经验,设备调试就花了十来分钟。话筒不出音,一位穿黑T恤的男生提着小音箱满屋子找合适的位置,从墙上挪到墙角又换到冰箱上,好不容易出了声但有杂音,后来听观众建议放在地上,又太吵了。

随意且无序,这是孟菲的印象。不过随着讲座开始,这些都不再是重点,她发现之前调试设备的男生就是主讲人,耶鲁大学在读博士,也是街垒第二任店长Steve。

从“国家能力”的定义展开,Steve结合自己在中东的见闻,展开关于种族和文化差异的探讨,而这种多元化体现在同一种食材的不同做法,比如烤肉和鹰嘴豆在不同教派的烹饪。内容涉及有关中东的6篇经济学、社会学、政治学文献。坐在孟菲旁边的男生显得对这一领域很熟悉,一边听,一边给女伴讲解补充,积极和主讲人互动。那晚有40度,孟菲记得,没有人中途离开,大家就流着汗挤在一起听。

她喜欢这种分享,“正中我爽点”。她平时很难跟朋友聊这些,就像酒桌上的纸巾问卷,也不是平时喝酒会聊的。这里触动到她一些可能原来不会去思考的层面,比如关于战争。和她同行的朋友,观感就没那么好了,以为会有鹰嘴豆试吃,谁知道是这么正经的学术,“通常大家理解这种讲美食的活动,都是带点试吃的。”

讲座结束后,仍有不少人留下交流。研究生说自己找到了学术人的B面生活,大学生说找到了同频朋友,打开了表达欲。

B面评价也随之涌来。“酒吧爆改夜校”、“继剧本杀模仿开会之后又在模仿上课”,是网络上的调侃。更犀利的评价说,“难以文化,难以商业,卡在一个尴尬且难闻的位置”,“一股小资味儿,显得自己哲学美学历史政治科技什么都懂。”

正规媒体报道也出现了多重价值的判定词。“非正式学术对话”、“平等松弛的交流”、“一个无病呻吟的伪乐园”、“一种精英俯视的优越感”,等等等等。在这家小酒馆发生的事,被赋予了一百种标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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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一家酒吧办学术讲座。图源自视觉中国

严肃的倒掉

构建一个开放自由的公共空间,是戏志才对街垒的期待。他毕业于上海一家985院校,地理学专业,也熟知古代文学历史。原本想攻读学术,赶上疫情无法外出做田野,改去腾讯实习,然后拿了offer,工作一年后,整个部门被裁掉。

不做上班族之后,他常在北大蹭中国史的课,有时参加读书会,讨论民族志和近代史。“大家都挺孤独的”,戏志才说,“不然你看陌生人聊天的社交软件一直很火。”他设计的纸巾问卷,相当于开出一张“介绍信”,试图让酒吧客人放下对陌生人的警惕,也别太担心冒犯,在此之上促成一些对话和思考。

“如今你仍然敢于相信什么?”顾客赵煜宁首先注意到第七个问题。

五杯酒下肚的朋友答:“爱呀!”赵煜宁觉得这答案日常又戏谑,有点接不住。走出酒吧,她又跟朋友确认,是随口瞎编还是真的?对方说:当然真,爱可以战胜一切。“没想到这年龄了还这么赤诚善良。”她听完大笑,把这段经历发到了网上。

一个坐在院子里读《道德经》的男生离开后,另一个女生打开了他写的问卷,觉得特别有趣,在网上发帖问,“你是不是INTP,狠狠共情了。”陌生人通过纸巾实现了隔空对话。没有带走的回答,夹成小册子,形成酒吧一道景观。

数学系毕业的毕子熙一眼就看到了那道“P=NP?”,跟身边的数学博士讨论起来——“如果这个问题真的解决了,那些已有的难题和行业痛点都可以解决了。”不过他没有写回答,“当一个乐儿,看一眼”——实际上这是大部分客人的态度,戏志才说,纸巾夹累积了200多张写有答案的问卷,他一一看过,和他的预期出现偏差。

一道关于宠物绝育是否道德的问题下,80%以上的回答偏向于“动物应该统治人类”。问如何评价托洛茨基,很多人根本不认识这位“苏联红军之父”。另一个改编自加缪的名言,“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是否只有一个?”很多人答“是,自杀”,与名言保持一致。

戏志才思考过,或许是纸巾的空间有限,无法完整呈现回答者的想法,或是醉酒后答题状态不对,“要么就是假装深刻。”他总结分析这群年轻人的画像——笔端有很多不满和迷茫,但行为上是摆烂。

不管怎样,纸巾问卷带来了第一波客流,酒吧有了内部社群。从第二版开始,问卷开始采用征集制,要维护老用户的黏性,又想满足大家对第一版的批评和期待。但相比20分钟完成的第一版,第二版花了整整4个月,然而大家反馈,没有第一版好。

还有客人觉得问卷是一种无形的筛选,“没文化的不配来是吧?”戏志才如今承认,他提的问题是非常主观,可能形成了一定筛选的效果,“但我并不是主观上要做这个筛选”。在那时他还没想到,这只是一连串失望的开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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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吧休息中。讲述者供图

另一个互动方式「吧台辩经」也只活了三四个月。这种辩论源自于戏志才线上辩论的痛苦经验——感受不到表情和语气,加上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的干扰,极大增加了理解成本,到最后变成跟人吵来吵去,鸡同鸭讲地消耗,很难获得任何建设性的讨论成果。

“只有面对面,辩论才会重新回到议题本身,而擅长数学的人也可以用小学二年级的数学知识阐明,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不均匀和不连续的。通过对话,形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,这种公共性的潜能隐藏在词语本身之中。”

2023年深秋的一个夜晚,一场关于街垒吸烟区的辩论就在吧台开始。有客人抱怨,连接小院的玻璃门经常开着,离门近的客人会闻到院子里的烟味,想把吸烟区挪远一些,有人建议挪到酒吧外的街边。

没有明确阵营。一位吸烟者表示,已经遵守了室内禁烟规定,为什么还要被赶到街边?非吸烟者提出,这件事有很强的性别性,男性烟民居多,把吸烟区挪远会帮助性别平等的构建。又有人提出,不吸烟者是否有某种正当性可以压缩吸烟者的空间,这个正当性从何而来?

先是三四个人在吧台辩,远处一个打游戏的客人时不时插几句,后来干脆退出游戏,凑过去。一个小时后,有人提出以公投的方式决定,又引出新的争议——记名投票是否会形成压力导致部分人不敢投?最终没有形成结论,吸烟区也没有改。

类似的辩论每周有3-5次。大多时候辩到脸红,会有一方停止或第三方干涉,但毫无逻辑就转到了下一个不相关的话题,比如旁边哪家包子好吃?而且,辩起来通常声音高亢,一些客人听起来有些吵,这又形成了另一个辩题——辩论时展现出攻击性是不是不可避免的?

一方认为,这是形式而非内容,完全可以在过程中注意下语气。另一方认为,正是因为要捍卫自己的观点所以激动,学术讨论也经常这样。仍然没有结论。“感觉到大家非常有表达欲,又没有网上那么不礼貌,还是在大部分时候(先)听对方说完。”客人白文宜目睹了这一切。

对戏志才来说,没有吵乱架已经达到一部分初衷了。只不过参与辩论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,几轮下来都清晰彼此立场了。那种平时不敢发言、不敢为自己争取的辩友,始终没有出现,大部分人选择围观,甚至走掉。好几位客人说,对辩论完全不感兴趣,更享受安逸的时光,扯些淡。

他发现大家其实挺怕当面讨论严肃性话题,“我没那么懂”通常是拒绝的理由,“会担心听众里有比我更懂的,随时跳起来反驳我”。

不同意见的客人或许没再来过,常来的,严肃探讨也越来越少,最后大家开始聊八卦。纸巾问卷垫在酒杯下成了打卡背景板。开一个无伤大雅的地域笑话,警灯就会被摁亮,和所有“严肃交流装置”一样,变成店里众多玩具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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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堂里的街垒,讲述者供图。

两种刻板印象

今年四月,戏志才满心失落卸任主理人,酒吧交给Steve主理。他是街垒的熟客,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耶鲁社会学博士,那种不从文献中找论点,想法来自现实观察和聊天的博士。聊天中的灵感被他写进论文,刊发在学科顶级期刊。

随着Steve上任,一场去个人化的尝试也开始了。跟戏志才做内部社群的理念不同,Steve尝试了更多对外的辐射——邀请学术圈的朋友们,免费办讲座。

毕子熙是被邀请的朋友之一。他曾在美国读政治学博士,作为最后一期主讲人,带来「偏好与意见的形成:实证社会科学的视角」主题分享。PPT无需按既定格式,也不用详尽阐述试验方法的设计和分析,“挑一些好玩的东西,传递一些基本观点就够了”。

新泽西海边有人被鲨鱼咬了,这个事会不会影响总统大选的结果?毕子熙一改严谨的学术表达,以段子的方式讲出来。

客人反馈不错。有相似学术背景的人,直接问关于实验设计的问题,讲座结束后,他留下来跟人继续聊到深夜。博士退学,回到上海进了金融业,毕子熙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。他离开学术圈,是不喜欢那种派系抱团,以及卡在繁琐论证中的清贫。

观众的专业度之前就令分享者感到惊喜,曾有一位,提出了和某学术期刊审稿人同样的问题。分享过博弈论的助理教授、毕业于哈佛经济学的陆子奇,在媒体采访中说,这是“走出学术小房间的一种方式”,观众提出的许多东西,为他从生活角度提供了参考,普通人关心的问题,也令他意识到自己此前研究忽略的问题。

Steve也想在街垒找到这种东西。他在三联生活周刊的报道中提到,很多人并不清楚社会科学研究到底在做什么,对其中定性和定量研究也不理解,干脆办几场讲座来解释。“不能用一些哲学式的抽象讨论去解释现实社会中发生的事情,解释现实还得用实际的证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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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料图,源自视觉中国。

但做了四个月主理人,Steve也走了。知情者说,最后五期讲座,来的都是社科专业的大学生,好多人问他怎么申请研究生。圈内也出现不同声音,有人欣赏Steve的学术水平,也同时认为他塑造出一个中立的态度,是躲在科研数据背后打安全牌,回避价值的输出。

讲座分享者毕子熙也听到过同事的吐槽,“这些东西不是书上都有的吗,有什么好说的?”受众杂了,一定会有人找到一个角度来骂你,这是毕子熙的感悟。

到后来,有的客人一听没讲座,扭头就走。一位从外地赶来的大学生提出要求,“能不能把PPT放一下?”想拍张照。有讲座的时候,酒吧还没营业,门外就挤满了要占座的客人。Steve感到偏离了初衷,“我们到底是在让一些已经懂的人更懂,还是让不懂的人懂一点儿?我现在非常怀疑这个事情。”他在三联的采访中说。

这也让讲座听众和酒吧常客割裂成两拨人。一位熟客讲述那个时期,“学术气氛比你想象的要低很多,只有在(讲座)那一天才会变成那个样子,或者说只有在晚上,就没有然后了。”

这种割裂感在第三任店长白文宜上任就发现了——她就是那个常在吧台围观辩论的客人。白文宜说,从第三期讲座开始,内部就产生讨论,是否要把讲座前面的「学术」两个字去掉?比起Steve对学术严谨的要求度,另一种观点认为,讲座能不能让听众听懂且有收获,更为重要,强调讲师的学术背景,反而强化了对公众的壁垒。

“学术酒吧”这个词出现的时候,团队内部更多的是无措——接待能力有限,客人排队到街上怎么处理?后来批评声涌进来,“这是将学术当做仪式符号在消费”,“对学历崇拜的集体狂欢”,他们又忙着发长文反驳、澄清。戏志才已经卸任,但他还在群里,“大家非常不希望公众对学术和酒吧任何一方有刻板印象,而出名恰恰是因为这两种刻板印象的叠加。”

10月26日,沉寂了一个秋天的学术讲座,由一位知网付费用户带来自己对上海公园的考古探秘。酒吧主理人已经换成白文宜,她选择了公开招募分享者,无需学术背景,“尽可能去壁垒化和去优越感。”

被用力维护的公共空间

三任主理人风格不同,但都对一件事达成共识,并始终在努力尝试的是——构建一个开放自由多元的公共空间。

这也是吸引白文宜进店的原因。去年11月一个傍晚,她第一次进街垒时还是一个上班族。那晚是电影放映日,放什么片子,大家投票决定。赶上饭点,白文宜点了KFC大套餐外卖,吃不完就分给其他人,也尝到了别人点的饺子。观影不太安静,会被起身走动的人挡住屏幕,也有旁边人说话,盖过电影原声。但就是这份粗砺无序,蹭得她心里暖起来。

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纸巾问卷,她看一眼就关上了,觉得“跟大理那些没太大区别,很装”。这次她发现有点不一样,戏志才比大部分酒吧老板更容易开始话题,跟他说话没什么压力,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压力。

白文宜是上海人,就住附近,常常下班抱着电脑去酒吧加班。喝酒只是让自己放松,她不喜欢和陌生人交谈,“在酒吧说话是不安全的,可能会说出更多平时不应该说的话”,她形容这种状态就是两个字,端着。一直以来,她也没意识到这种端着有什么不妥,直到看电影那晚,说不清是刻意制造还是自然生成的一种没有边界感的氛围,白文宜感觉到,有很多人在维护它。

它是什么,对每个人来说可能不一样。

熟客张松见过一位醉酒男士没有遵守厕所规定,门也没关严,令在场女性不适。张松把对方带到“请勿站立使用”提示板前,请他喝完杯中酒就离开。另外一面墙上,还贴着“禁止任何形式的性骚扰”“禁止男性气质的过度展演”。今年秋天,张松打算离开上海,早上的飞机,凌晨三点才从街垒出来,“某种意义上来说,是我在上海最留恋的一个地方”。

它对毕子熙来说,是加入别人很容易,听到隔壁桌在吐槽职场磨人的部分,他把凳子挪过去就聊上了。被加入也很容易,一位读生物的博士生听到他在谈论生物医疗,也直接插话,吐槽做实验的种种。

对男生王宇来说,它是一种说不清的需要。刚来店里的时候,他带着一种低气压,会被一起来的朋友泼一脸水,聚会也是被攻击对象。两次戏志才都出面阻止,他不理解,为什么还要跟这群人一块玩?王宇说,除了他们,就没有别的朋友了。

前几天生日,王宇写了一段话,说没有贯彻落实好戏志才送给自己的那句话“Don’t be a loser”,不过会“继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”。他一直搞不懂酒吧总说的“公共空间”是什么意思,翻了公众号,还是不懂,他只是觉得,“我们需要它。”

一个社恐女生认为它给了自己安全感,落单的时候被主动搭话,以友善的方式,对渴望交流的她来说,成了救命稻草。一个彻夜聊到天明的男生说,喜欢那种“谈抽象到九霄云外的天”,感觉跟饮酒很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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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料图,源自视觉中国。

客人们自发带来装饰,放映电影,搞互助卫生巾盒,附近快餐店保洁阿姨会来取用。半导体流水线上的工人,金融人士,媒体人,学生,外卖骑手,被无差别接待。白文宜接手后,这种氛围被更加强调。当日在吧台工作的店员,有一大半事务可以直接决定,往店里添什么东西,或给投缘的客人送杯酒。

纸巾问卷彻底改版,“P=NP?”这样偏门的问题被删掉,加入了和公众连接度更高的问题——选择谁替你做失能后的医疗决定?地域笑话有没有伦理问题?希望自己的葬礼以何种形式举办?这回又有人说,街垒的味儿没了。

科研和科普、学术和娱乐、商业和公益的界限,每一任主理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尝试平衡这些问题。自媒体「新商业之家」分析了街垒的模式,指出学术讲座时间长、又不强制消费、更没有低消,直接导致翻桌率低和营业额少,“公共讨论空间的延伸,对应的是商业边界的瓦解。”

街垒与商业的拧巴从一开始就有。戏志才经营期间,总在盈亏线上徘徊。他曾和合伙人尝试白天卖咖啡,卖了一阵子,挣的还不够付咖啡师工资,就不做了,“如果每天能多挣两三千,经营可能会更平衡。但是这个钱就一直是出不来,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
Steve尝试过做刨冰、炸鸡等小吃,却最终在连续跳闸三次后崩溃放弃。白文宜在活动多元化上下了功夫,不过她始终对过度商业化保有警惕,“(如果)跟其他任何酒吧没有区别,其实没有那么必要继续开”。

对戏志才来说,很多事没有按他的预想发展。他希望它是个八角笼,“用这个空间来尝试练习人际关系的一些东西,让大家变成更不容易圆滑的人”。鼓励严肃讨论和共创的一系列尝试,有一个重要目的——听到不同的声音,特别是那些来自不善表达者和少数者的声音。

但如今再看,他意识到客人向往的是一种双重生活。白天是在社会上被折磨消耗的个体,夜晚来这里获得一些知识和宽容,“一旦反过来给你一些可能伤害你的东西,你会非常感觉到背叛。”

没有了吧台辩论的杠精,稀释了讲座的学术性,如今街垒朝着更为多元的方向走去。除了讲座,还引进心理剧、读诗会、桌游和集市,最近还推出了“街坊卡”,到这里和周围五家店打卡,可以收集印章,兑换周边。探索还在继续,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

(应讲述者要求,文中孟菲、赵煜宁、白文宜、张松、王宇为化名。题图为「街垒」内景,由讲述者提供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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